Tuesday, May 20, 2008

創造生活的慾求

那將如閃電,如奔流,突然而來,始終突進不息的『生命的力』,視為人類生活的根本,近代許多思想家的看法大都是一致的。那以為變化、流動即是現實本身而創『創造的進化』之伯格森(H. Bergson)的哲學自不待言,就在叔本華(A. Schopenhauer)的『意志說』中,尼采(F. Nietzsche)的『本能論』『超人說』裡,表現在蕭伯納(Bernard Bhaw)的戲曲人與超人(Man and Superman)裡的『生之力』裡,卡本特(E. Carpenter)之承認人類生命有永遠不滅的創造性之『宇宙的自我』說中,即在近代,如羅素(B. Russell)在他的『社會改造的根本意義』(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上所說的『衝動』說中,豈不都可窺見『生命的力』的意味?

這種永不願凝固和停滯,避去妥協和降伏,而不斷尋求自由和解放的生命的力,無論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總是不住地從裡面燒著我們人類的心胸,在那心靈深處,烈火似的焚燒著。這炎炎的火焰,從外部層層遮蔽包住,巧妙地使全體連轉著的一副安排,便是我們的外在生活,即政治、經濟生活,也是在稱為『社會』這一個有機體裡,作為一分子的機制(Mechanism)的生活。用比喻來說:這生命的力,就像在火車頭上的鍋爐裡,有猛烈的爆發性,危險性,破壞性,突進性的蒸汽力似的東西。機械的各部分,從外面將這力壓制束縛著,而同時又靠這力,使l切車輪運行。於是火車就以所需的速度夕在一定的軌道上前進了。這「蒸汽力」的本質夕不外乎是全然絕去了利害的關係夕離開了道德和法則的軌道夕幾乎胡亂地只是突進夕只想跳躍的生命力。換句話說夕就是這時從內部發出來的蒸汽力的本身底要求夕和機械的別部分的本身的要求夕是分明取著相反方向的。火車內部生命的蒸汽力有著要爆發,要突進,要自由向外發揮的不斷的傾向,反之,機械的外在各部分,冊巧妙地利用了這力量,靠著將他壓制,拘束的事,反使那本來因為重力而要停止的車輪,也因了這力,而在軌道上運動了。
    我們的生命,本是天地萬象間的大生命。但如這生命的力,包含在某一個人中,經由這「人」而顯現出來時,就成為「個性」而活躍了。在裏面燃燒著的生命的力,成為個性而發揮出來的時候,就是人們被內在的要求所催促,想要表現自己的個性的時侯,其間有著真實的創造創作的生活。所以也就可以說,自己生命的表現,也就是個性的表現,表現個性的,便是創造的生活。人類的真實意義,就是所謂的「活著」,換一句話,即是「生的喜悅」  這在個性的表現中可以看出,在創造刊作的生活裏可以尋到。  假使個人全然否定各自的個性,而將之放棄壓抑,那就像排列著許多同樣樣子裏出來的泥人似的,一模一樣,自然沒有「活著」的真實意義。從社會整體看,伊人若不各自發揮他自己的個性,真實的文化生活便不能成立,這已經是許多人們諦過時舊話了。
    在這樣的意義上,生命力的發動,郎個性表現的內在慾求,在我們的靈和肉的兩方面,顯現為各種各樣的生活現象。有時為本能生活,有時為遊戲衝動,或為強烈的信念,或為高遠的理想,或是學者的求知慾,或是英雄的領袖慾。但姐成為哲學家的思想活動,詩人的情熱,感受,憧憬而表現出來,便會最強烈最深切地感動別人。這樣,生命力的顯現和發揮了超絕利害關係離開善惡邪正的評價,擺脫道鎔的批判和傳統的東縛,而帶著一意只要飛躍和突進的傾向,這些,都是特微。

強制壓抑之力
    然而人類的生活,又不能只是單純的一條路。要使那想要自由不羈的生命力儘量地飛躍,以及稱心如意地使個性發揮出來,則我們的社會生活太複雜,而人就在本性上,內部也隱含著太多的矛盾。

我們是在大「社會」的有機體中,作為一分子而生活著,只好服從那強大的機制作用。使我們在從自己的內面逼迫而來的個性的要求,即創造創作的慾望之上,總不能不甘受一些壓抑和強制。尤其是,近代社會,無論制度、法律、軍備、警察之類的壓制機關都完備了。同時,又有著所謂「生活艱難」的威脅,結果我們就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無法逃脫這種壓抑在在減削個人自由的國家至上主義面前低頭,在抹殺創造創作生活的資本萬能主義膝下下跪,倘不將這些看作是尋常茶飯必然的事,就實情而論,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
    在內部有著想要表現個性的慾望‧而和這正相對,在外卻有社會生活的束縛和強制,不絕地迫壓個性。在兩種的力之閻,因衝突而苦惱掙扎的狀態,就是人類的生活。這只要就今日的勞動--包括筋肉勞動,口舌勞動,一切精神勞動肉體勞動在內的狀態一想,就可了然。說勞動是快樂,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話了。可以不為傳統和法則所縶縛,也不被「生話艱艱」所威脅,又不受資本主義和機慨萬能主義的壓迫,而各人可以自由地發揮個性的創造生活的勞動,這如不是過去的上古社會,就是一部分社會主義論者所夢想的鳥託邦(utopia)的話。要知道,無論敗一個花瓶,造一把短刀,也可以注入自己的心血,獻出自己的生命的力,和用膜拜神明似的虔誠心意來工作,這種社會狀態,在今日的實際上,是絕對不可能了。
    從今日的實際生活來看,勞動就是苦難。就是從個人奪去了自由的創造創作的慾望,使他在壓迫強制之下,過那不能自由轉動的生活。現在已經成了人們若不在那用了生活艱難的威脅,當作武器的機械與法則和因襲的強力之前,先捨掉了像人樣的個性生活,多少總要變成一些法則和傳統的奴隸,甚至於自己若不變成「機械的妖奴』,便無法生活下去的那種地步。既有留著八字鬍的所謂教育家之流的「教育機器」,在銀行和公司裹,風采翩翩,頗為時髦的「計算機器」也不少。放眼一看,以勞動為享樂的人,幾乎完全沒有,這就是今日的社會現象。這樣,又怎能尋出「生之喜悅」來?

人們若成了單為從外來的壓力所牽動的「機器的妖奴,就是人的最大痛苦了;反之,倘若因了自已的個性的內在要求所催促的勞動,則常是快樂的,愉悅的。一樣是搬石頭、植樹,造花園的勞動,在受著僱主的命令,戒者追於生活艱難的威脅,真為了工資而勞動的工人,是苦痛的。同是做這些事,倘使有錢人家為了自己內心有這分閑情逸緻,自己去做的時候,那就明明是快樂,是消遣了。所以,在勞動和快樂之間,本沒有工作的本質上的差異。換了話說,並非勞動本身是痛苦的,給與痛苦的,不外乎從外面逼迫而來的要求,即強制和壓抑。
    生活在現代的人們的生活,和在街頭拉著貨車走的馬兒是一樣的。從外面想,那確乎是馬拉著車罷。馬這一面,也許有自以為自己拉著車走的意思。
但其實不然。那並非馬拉著車,卻是在押著馬走。因為倘沒有車和軛的迫和壓制,馬就不會有那樣流著大汗,氣喘呼吁地奔走的必要。
現在社會上,從早到晚馳車奔忙,自以為出色的活動家的那些能手之流,其實,他們是過著和那可憐的馬兒相差無幾的生活,只是自己不覺得,而自鳴得意著罷了。

希勒爾(Fr. von Schiller)在他那有名的「美教育論」 (Briefe ueber die Ae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中曾說,遊戲,是勞動者的意向(Neigung)和義務適宜地一致調和了的時侯的活動。還有,「人只有在遊玩的時候纔是完全的人」  (拙著出了象牙之塔一七四頁遊戲論。)這就是說,人們專由自己內心的要求而動,不受外在強制的自由的創造生活,就像遊戲,是可貴的。世俗的那些貴勞動而賤遊戲的話,若不是「被永遠甘受強制的奴隸生活所麻痺了的人們」的謬見,便是專制主義者和資本家的專為自己設想的一派胡言。想一想,在人間,還有比自我表現的創造生活更高貴的生活嗎?
    沒有創造的地方就沒有進化。凡是只是被動於外在的要求,反複著妥協和降伏的生活,而忘卻了個性表現之高貴,那便是幾千幾萬年直到現在,也還反覆著古今一轍的禽獸生活。所以那些全不想發揮自己本身的生命力,單給傳統束縛著,抱殘守缺只,摹擬先人做過的事,而坦然生活著的人們,在這一個意義上,就和畜生無別,即使將這樣的人聚集了幾千幾萬,高度的文化生活還是不會成立的。
然而以上的話,只不過單就我們和外界的關係說。但這兩種的力的衝突,也不能說僅在自己的生命力和從外部而來的強制和壓抑之間纔能起來。人類是在自己這本身中,就已經有著兩個矛盾的要求。譬如我們一面有著要澈底地以個人而生活的慾望,麗同時又有著人類既然是社會的存在物、(Social being)了,那也就有要和家族、社會、國家等求調和的慾望。一面既有自由地使自己的本能得到滿足這種慾求,而人類的本性既然又是道德的存在物(Moral being),則另一面就又有一種慾求,要將個人的本能壓抑下去。即使不被外來的法則和傳統所束縛,然而也會用自己的道德觀念,來抑制管束自己本能的要求。人類有獸性和魔性,但同時也有著神性;有利己主義的慾求,但同時也有著愛他主義的慾求。如果稱那一種為生命力,則這一種也確是生命力的表現。這樣子,精神和物質,靈和肉,理想和現實之間,有著不絕的不調和,不斷的衝突和糾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這衝突這糾葛就越激烈。一面而積極地前進,另一面又消極地壓抑。並且而知道,這想要前進的力,和想要壓止的力,是同樣的比重。倘若壓抑強,則突進性的力也更加強烈,加添了熾熱的度數。將兩者看作近乎成正比例,也可以的。更極端地說來,也就不妨說,沒有強制和壓抑,就沒有生命的飛躍。
    這樣的兩種力的衝突,無論在內在的生活上,在外在的生活上,是古往今來所有的人們都會經驗的痛苦。
縱使因了時代的大勢,社會的制度,以及個人的性情,境遇的差異,而有大小強弱之不同,然而從原始時代以至現在,從來不受這種苦痛的人是幾乎沒有的。所以古人常為「人生不如意」而歎息;也說作「不稱心的人間世」。用現在的話來說,這便是人間苦、社會苦、是勞動苦。德國的厭世詩人雷諾(N‧Lenau),雖曾經將這稱為苦惱世界(Welischmerz),但都名目雖異,而所包含的意義和內容,總不外是指想要飛躍突進的生命力,因為被和這正反對的力壓抑了而生的苦悶和煩惱。
    然而,除了受不住這苦悶,或者絕望之極,否定人生,至於自殺的之外,人們總是想要設法,脫離這種苦境,通過這障礙而向前突進。於是我們的生命力,便如給岩石擋著的奔流一般,非成深淵,溪潭,取一種迂迴曲折的道路不可。或者不能不像那立馬陣頭,被敵圍困的勇土一面殺退幾百幾千的敵手,一面勇往猛進的戰士一樣,備嘗酸辛。  所以,人有著要活的努力,而同時也就生出人生的趣味來。要創造更美好,更崇高,更自由的生活的人,就要繼續不斷地努力。
    所以所謂「活著」,就是在某一意義上的創造,創作。無論在工廠裹做工,在帳房裏算帳,在田裏耕種,在市裏買賣,既然無非是自己的生命力的表現,說這是某一程度的創造生活,那自然是不能否定的。然而這些不能看作為純粹的創造生活,因還受著太多的壓抑和限制。這些為利害關係所煩擾,為法則所左右,有時竟痛苦得看不見自己掙扎的慘狀來。但是,在人類的種種生活活動之中,卻獨有一個絕對無條件地純一不雜的創造生活的世界。這就是文藝的創作。
文藝是純然的生命的表現;是能夠全然脫離外界壓抑和強制,站在絕對自由的心境上來,表現個性的唯一的世界。忘卻名利,除去奴隸根性,從一切羈絆束縛解放出來,這繚能成為文藝上的創作。必須進到那與留心報章上的批評,算計稿費的多少全然兩樣的心境,才能成為真正的文藝作品,因為能做到僅被在自己的心裹燃燒著的感激和熱情所激動,像天神創造宇宙那樣程度的自我表現的世界,是只有文藝而已。我們在政治生活,經濟生活,社會生活裏所尋不見的生命力的無條件的發揮,只有在這裡,才完全存在。
換句話說,就是人類得以拋棄一切虛偽和敷衍,認真誠實地生活下去的唯一的生活。文藝的所以能佔人類的文化生活的最高位,那緣故也就在此。  和這一比較,便也不妨說,其他的一切人類活動,全是將我們的個性表現的作為,加以減削,破壞,蹂躪罷了。那麼,從前述那樣的壓抑而來的苦悶和煩惱,和這絕對自由劃造的文藝,究竟有著怎樣的關係呢?並且不但從創作家那一面,還從鑒賞那些作品的讓者這一面說起來,人間苦悶和文藝,又應作怎樣的看法呢?對於這些問題,當我陳述自己的意見之前,為要藉作準備,特先在這裡引用最近在思想界上得了很大勢力的一個心理學說。

 

原著:廚川白村

 

keyin整理 李愷
也許你會認為這本書寫的相當教條與狗血,但是仔細看看與思考裡面所謂的苦悶與創作的關係,事實上是息息相關的,這本書原本是李愷所謂『廁所叢書』之一,漸漸的升級到『床頭叢書』,又在升級到『案頭叢書』了。若有空就繼續keyin─沒空,這本書就會隨著書本爛掉破損而消失。

民國59年出版 苦悶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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